莱维娅就快要睡着的时候，有光亮出现了。 来到孤儿院的第一晚让她体会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很陌生，却又让她想起很久前的回忆。生活夺走了莱维娅对外界的信任，也夺走了其它的一切，但绝境求生的习惯在这里减弱了，锐利的锋刃在屋檐下的安全保障中变得暗淡。她的小床虽然狭窄又纤薄，但却远比都城的冰冷石子地面好很多。睡意袭来，和煦温馨，缓缓放低她的双睑，向她许诺着踏实的安眠。 然后门开了。 “醒醒，孩子。”莱维娅听得出是女院长蔡恩的声音。“来。” 她害怕被重新赶回街头，于是莱维娅遵从地坐了起来。双腿向侧面翻动，双脚落到冰冷的地面上，然后她走进大厅的灯光下。 睡眼惺忪的莱维娅站在其他孩子中间。他们的年龄从八夏到十夏不等，全都是今天刚刚从诺克萨斯街头被收进来的。有一对兄弟，还有三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彼此紧紧牵着小脏手，然后就是莱维娅。另外两个小团体不约而同地与她拉开距离，缩在熟悉的人身旁。 “我知道时间很晚了，”蔡恩一边从孩童们的面前走过，一边说道，“但我们的主顾在时间上有许多要求。不管怎样，他想要欢迎新来的孩子。”蔡恩的话里藏了什么，莱维娅分辨不出来。“这是一份光荣。” 这时孩子们才突然注意到他，似乎他刚刚是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高挑、纤瘦、穿着莱维娅不认识的华贵服饰，主顾开始向他们走来。蔡恩踟蹰着向后退去，表情漠然。 那个人缓缓地从孤儿们的面前经过，他苍白的双眼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们。他不假思索地从那对兄弟面前走过。莱维娅觉得自己的脉搏加速，因为他的脚步停下来了，那双眼睛看着她，随着他继续向前走，她觉得自己的脉搏又慢了下来。那三个顽童紧紧靠在一起，袒护着彼此，而主顾只是轻轻瞥了他们一眼。 “她”那个人对蔡恩说道，他的音调低平，顺滑。 蔡恩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带着她来到另一个房间。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椅子。“你不会受到伤害的。”蔡恩说道，想要消除莱维娅的恐惧。“这是一份光荣。”说完，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莱维娅来到椅子前方，坐了上去。她一心一意地看着门口，那是这间屋子的唯一入口，但片刻过后她却发现自己身后的影子渐渐拉长。 是那位主顾。 “请坐。”他举起双手，对一跃而起的她说道。 莱维娅尽力把持住自己的恐惧，尽力回忆蔡恩对她说的话。 “觉得我要伤害你？”他问道，语气慵懒，口音高雅。 莱维娅摇了摇头，但毫无说服力。 他假装疑惑，轻轻笑着说，“亲爱的，难道生活还不够艰难吗？”他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不，我的孩子，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倾听你的生活，你是如何流落至此的。” 他轻轻示意了一下那把椅子，莱维娅缓缓坐了回去。 “我从德雷坎来。”她开口说道。 “哦？”他点点头，期盼她继续说下去。 “战争带走了爸爸，”莱维娅努力控制自己的音调平稳，不露出弱点，“于是我们来到城里。妈妈出去找工作，但四天以后，我们就不再苦等她回来了。只剩下我和妹妹维拉。我保护她不受伤害。”她努力抵抗自己的声音，但还是颤抖了。“然后维拉生病了。我没法保护她，然后……我就……” “孤独一人。”他轻轻地说。 莱维娅的肚子里涌起一阵痛苦和失落。“孤独一人。”她重复了一遍，然后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来！”他轻叹一声，把手伸向她，而她向后躲开。 “闭上眼。”他的声音催人如眠，“专心体会那个感觉。那种痛苦。那个感觉是这无情世界给你准备好的，无处可躲，只能封藏在心底。感受它的潮涌，没过你的脖颈，盖过你的口鼻、耳朵。它要吞没你，但就在最高涨的时候，它退却了。直面它，感受它在你面前溃散。那就是力量。让你的心智俯视它，让它流失、干涸。” 她让痛苦顺着她的啜泣流淌而出，这时突然感觉到冰冷的玻璃贴在脸颊上，依次轻靠在双眼下方。一阵绝望狂涌而来，让她不敢呼吸，然后又消失不见。 莱维娅睁开双眼。 “谢谢，”那个人说道，莱维娅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支玻璃小瓶，“谢谢你的分享。” “你……”莱维娅鼓起勇气问道，她在这位主顾身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纵使他的一切都卓尔不群。“你也孤独一人吗？” 他的视线离开小瓶，轻轻侧眼望着她。“我已阅遍世间冷暖，无数岁月沧桑——是的，几乎始终都是孤独一人。” 莱维娅啜泣了一声，抬头看着他说，“会感觉好一些吗？” “你的感觉？”他温柔地微笑，眼中闪烁出片刻的忧伤迹象。“不会。” “她没受伤吧？”蔡恩问刚刚迈进大厅的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高高拱起一撇弯眉。“你受过伤吗，蔡恩？许多年前当你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他歪着头，修长的手指夹出一支密封安瓿瓶。 蔡恩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支细小的安瓿瓶，磨砂玻璃的质地让里面的内容物散发出柔和的红宝石色彩。蔡恩一把抓过安瓿瓶，目光四下扫视的同时把它藏进了袖子里。 “下次见，亲爱的。”弗拉基米尔笑着说完，转身离开。 那一夜是满月，让诺克萨斯的街道沐浴在银色的光泽之下。弗拉基米尔在孤儿院空旷庭院中间的喷泉旁边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触摸静止的水面。绯红色的旋涡从他指尖绽开，迅速覆盖整片浅水池，把它变成一块干瘪的泥饼。弗拉基米尔轻巧地跳进喷泉口，落入其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溅出任何水花。 弗拉基米尔从他庄园的黑暗门厅中的另一片水池中站起身，身上干爽怡然，似乎从未沾过水。张开大嘴的暗影洞穴和石墙拱顶传来一阵颤抖，抚过紧闭的窗户和一千次生命的时间里收藏的无价艺术品。他轻柔的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扰动上面层叠的灰尘，随后静静地爬上一道楼梯。 有那么一刻，他的思绪久久留在那个孩子，莱维娅身上。毫无疑问，今晚的经历很奇怪，但他已经见过太多凡人，知道这一晚肯定不会决定她的一生。她会活下去，然后死去，就像他周围其他渺小的火花一样。她的名字，她的脸庞，他们之间的对话会被逐渐忘却，直至让他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一如既往。 人。这种生物围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但却又站在一道深渊鸿沟的对面，招风惹草、转瞬即逝。他露出一抹浅薄、歪曲的微笑。他今晚很忧郁。那支装着泪水的小瓶在他指尖翻滚。 画室在召唤。 先不提那些多愁善感的思绪，在他见过的无数个凡人生命之中，有少数几个是弗拉基米尔不愿忘记的，于是他用身体上的劳作完成自己头脑做不到的事——记住它们，记住他与那些生命相触碰的短暂瞬间，记住永世以前的久远刹那。这次的回忆是一千年以内的，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但这段记忆还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为这份回忆，他选择作画。 这幅画已经快要完成了，它在众多名画之中不会显得突兀，它们将共同点缀他孤独的墙。他当然拥有充足的时间去磨炼一项技艺。一切细节都已完成：温柔卷曲的褐色头发、晒足阳光的皮肤、还有其他特征，单独看上去每一样都普普通通，但组合起来却能散发出一种威严的王者风范。那种表情，那种无法想象的失落。一切都呈现在画里，除了他双眼的空白。 弗拉基米尔打开了小瓶，把里面的泪水倒进一个罐子。天真无邪的眼泪混合了颜料，随着它的笔触，在画布上活了起来。在他无数旅行见闻中，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它所早就的壮美。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发现自己记不起来了。遗忘的空白戳痛了他，一个名字消失了，但至少这个脸庞保留下来了。他双眼的留白会守住他的回忆。 如同寂寞的灵魂，他从彼端找到了我。弗拉基米尔微笑着想道。他更加忧郁了，但或许恰如其分。 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悲伤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