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韧城到进化城，是一段平淡、荒凉的路。零星的仙人掌伴着尘土铺展了一里又一里，连接起天空的一头和另一头。只是路尽头那团被捏紧压实的土块，似乎永远都那么远。牛仔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敢怠慢。他带的水足够他走完这一趟，带着的牲畜也能让雇主稳赚一笔。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和牛群平平安安地走完这段路。很简单的。 这群牛可能早就看出他心里很慌，可它们很得体地没有声张。为此，他感激它们。它们只是径直向前走，不时低头，想在这片了无生气的土地上找草吃，漠然的黑瞳映着无情的正午烈日，脚步紧跟着他胯下的雌马。他应该能在入夜前赶到进化城，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谢天谢地了。这一带有许多奇怪的野兽会在日落以后出没：嘴里一颗牙顶成年人一条胳膊的地狱犬；死了没埋就自己乱走的肿胀尸体；追赌债的外民——鬼知道被他们猎杀的那些赌徒在桌上豪注的时候输掉了多少身家。所以不用怀疑，入夜过后苍凉的沙漠上不会有什么好事。 在白昼庇护之下赶路的显然不只牛仔一个人。最开始只是一个黑斑，移动的速度不比天上的日头更快。但轮廓渐渐清晰：一个戴着宽边帽的黑影走在前方。牛仔没想到，他还没到北上通往夜堡的那条岔路就能遇上别人。这条老路已经没什么人走了，当然也没几个人还生活在那个拢共就两条街道的韧城，所以这就更奇怪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隐约看清陌生人的皮衣下摆拖在身后的尘土中。那个人耸着肩，躲在帽檐的阴影下，像是在承受太阳的辱骂。他前进的方向没有变，速度也没有加快，所以牛仔带着牛群一步步地赶上了他。 最先停下脚步的是那匹马。她的耳朵垂了下来，急促不安地喘息着，隔着马鞍也能感受到她的紧张。路上的风骤然停止，就像是一个镇子闭门锁户，提防着未知地带爬进来的可怕生物。 牛仔略略致意，沙哑地说了声“好啊，朋友。” 那个陌生人几乎没有任何回应就瘫倒在了贫瘠的地上。 “哎我——”牛仔麻利地从马鞍上旋身跳下，揽起陌生人，免得他面朝下闷死在尘土中。这家伙比牛仔预料中更轻，仿佛他身体里长的是鸟骨，有填不满的空洞。而他身上的味道闻着像是黄铜和炙热的尘烟。 陌生人低声说了什么，干裂的嘴唇呼出一句不知是祈祷还是胡话，勉强能听清。“水……” “啊！当然。”牛仔摸向腰间的水壶，他清楚里面只剩下一半了，但许许多多童话故事的情节浮现在眼前——旅者没有帮助路上的陌生人，结果陌生人其实是幽灵或者女巫什么的，最后让旅者大吃苦头。和眼前这番景象一样。那个陌生人感激地接过水壶，大口大口地灌下去，看得牛仔喉咙一阵涩痒。不过帮人帮到底，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陌生人用袖子抹了把嘴，现在他手里的水壶彻底干了。似乎是某种险恶的诅咒被忽然解除，他金棕色的双眼终于拖着疲惫的神色越过宽边帽沿望向这位渴盼多时的大救星。他的年纪不比牛仔大多少，但沙漠里的种种磨难令他很是沧桑：面色灰黄，惨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而且他身上有种怪异的气质，是种说不清的美感，让牛仔从肚子里泛出一股最原始的恐惧。美得像野火。美得像一把磨快了的刀。 “感激不尽。”陌生人勉强露出虚弱的微笑，递过水壶，“我欠你一份恩情。” 牛仔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别人看并不礼貌，咽下了喉咙中干涩的硬结。“不打紧。你没事吧？” 似乎是要用行动说明，那个陌生人站了起来，但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了腰。牛仔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一起站起来扶住他，一只手托着胳膊，一只手轻拍后背。有意思的是，他搂住陌生人肩膀的时候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好奇心是一种能害死人的快感，尤其面对的还是这样一个陌生人。但牛仔的好奇心偏偏在这时候作祟，甚至让他顾不上体面。 他放开陌生人的胳膊，往他裹紧的大衣里瞥了短短的一眼，窥见了一抹雪白、毛绒的东西。羽毛。牛仔抬起目光，发现陌生人正盯着他。 “我没事。”陌生人答道。他收紧下巴，似乎咬紧了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他看着牛仔，帽檐下射出如炬的目光，“冒昧问一句，你这是要去哪？” “进化城。”牛仔答道。 陌生人思索片刻，眼神轻轻松松刺穿了他。“那个方向的话，好说。路上有伴也安稳些。我跟你一起走，如何？” 于是他们一起上路了。 陌生人再没有踉跄，缓步跟在牛仔的雌马身边。马儿的脚步变得不安且沉重。这个在荒野中游荡的陌生人，步伐轻盈，落地无声，避开了一路上散落的石块、枯枝和骷髅骸骨。二人之间的沉默伴着正午的热气飘荡在地平线之间。 “你为什么要去进化城，方便告诉我吗？”牛仔先开腔了。 “搭火车。”陌生人只回答了三个字，似乎觉得没有详细解释的必要。牛仔点了点头。 寂静是旅途中的良伴，也是仇敌——平和得让人安心，但也压抑得让人紧绷。没有迹象表明会出现吃人的野兽，但只是眼下的迹象。牛群明白这一点，它们正在以猎物的耐心观望着，一百只眼睛紧盯住那个带宽边帽的陌生人。 “我想报答你的恩情。”陌生人打破了神圣的寂静，斜眼望向天边，“欠债不还，不太好。” 牛仔低头看着他，脸上表现出的笑容并非出于内心的喜悦而是拘谨的礼貌，“倒也不用，没多大事。大家都是赶路的。” “你太善良了。”陌生人说，这是他的结论，不是客套话。“